*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古代民族志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12ZD136)阶段性成果。作者为项目组主要成员。

东汉《白狼歌》的政治文化内涵及其历史价值

《白狼歌》是东汉时期以白狼夷为首的西南夷各族用夷语创作、传唱的一首歌谣，叙述了白狼、盘木、唐菆等族的夷人首领率领族人历尽艰险、赴东汉京城洛阳朝贡的经历和感受。据《东观汉记》、《后汉书》等史书的记载，《白狼歌》共分为三章，歌谣原来分别被命名为《远夷乐德歌诗》、《远夷慕德歌诗》、《远夷怀德歌》。由于东汉益州刺史朱辅的努力，《白狼歌》由通晓夷语的汉吏田恭译为汉文，呈献给东汉朝廷，获得汉明帝关注嘉许，录入史书，流传至今，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夷汉“双语”互译的边疆民族歌谣文本。由于《白狼歌》既有汉译文本，又保留了以汉语记音的“夷人本语”，是一份接近原汁原味的汉代西南夷活动的历史档案资料，承载了丰富的政治文化内涵，不仅具有十分重要的民族语言学价值，而且具有非常重要的历史研究价值。

一直以来，学界对《白狼歌》的民族语言学价值非常重视，王静如先生、黄振华先生、方国瑜先生等学界前辈和陈宗祥、马学良、郑张、黄懿陆、吴安其、杨照辉等学者著书立说，见仁见智，从民族语言学的研究视角出发，将民族语言田野调查资料与《白狼歌》夷语进行对照研究，由此探讨白狼语的语系分类、语言发展脉络、白狼夷的族属、地望及其与现代少数民族的族源关系等问题，推动了《白狼歌》研究的不断发展。然而，《白狼歌》所蕴含的政治文化内涵及其历史价值尚未得到充分的关注，专门性的研究成果寥寥无几。有的论著对此虽然有所涉及，也仅是略述一二，未及深入。鉴于这种研究状况，本文尝试从历史学研究的角度，充分运用历史文献资料，在汉代特定历史背景中对《白狼歌》展开新的探讨，对《白狼歌》的政治文化内涵进行深入挖掘，对其历史价值作出客观评价。一孔之见，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校正。

一、关于《白狼歌》汉译文本可信度探讨

保留在史书中的《白狼歌》有夷汉双语两种文本，夷语文本实为汉语记音，而非夷语书面文字，汉文文本则是夷语的对译。千百年来，《白狼歌》的汉译文本在后世被广为接受和认可，其可信度受到普遍肯定。但是近年来，也有学界前贤从民族语言学的研究角度，对《白狼歌》汉译文本的可信度提出质疑，认为汉译文本可能并没有忠实于夷语原文，夷语原文其实是诉说统治者的无知和贪婪,山地民族生活的艰难,而不是对朝廷的歌颂;或者认为白狼语的文本中隐藏了白狼王对歌颂汉统治者的不满。《白狼歌》汉译文本是否忠实于夷语原文，是否具有基本的可信度，直接关系到对《白狼歌》政治文化内涵的阐释，进而关系到对《白狼歌》的历史价值的评价，因此有必要再次讨论。在此，笔者打算不是从民族语言学而是从历史学的角度，在汉代特定历史文化背景下，侧重从《白狼歌》的产生、流传等各个环节的细节等方面，来探讨评估其汉译文本的可信度。

《白狼歌》最早记载于《东观汉记》，后被《后汉书》采用，从而流传后世。《后汉书·南蛮西南夷》曰:

永平中，益州刺史梁国朱辅，好立功名，慷慨有大略。在州数岁，宣示汉德，威怀远夷。自汶山以西，前世所不至，正朔所未加，白狼、盘木、唐菆等百余国，户百三十余万，口六百万以上，举种奉贡，称为臣仆。辅上疏曰:“臣闻诗云:‘彼徂者岐，有夷之化。’传曰:‘岐道虽僻，而人不远。’诗人诵咏，以为符验。今白狼王唐菆等慕化归义，作诗三章。路经邛来大山零高坂，峭危峻险，百倍岐道。襁负老幼，若归慈母。远夷之语，辞意难正。草木异种，鸟兽殊类。有犍为郡掾田恭与之习狎，颇晓其言，臣辄令讯其风俗，译其辞语。今遣从事史李陵与恭护送诣阙，并上其乐诗。昔在圣帝，舞四夷之乐;今之所上，庶备其一。”帝嘉之，事下史官，录其歌焉。(李贤注曰:《东观》记载其歌，并载夷人本语，并重译训诂为华言，今范史所载者是也。今录东观夷言，以为此注也。”)

由此可知，《白狼歌》之产生，乃是由于汉明帝在位时期，益州刺史朱辅镇抚有方，白狼、盘木、唐菆等汶山以西“远夷”约六百万人归附东汉王朝，白狼王及其他部族首领率领族人翻山越岭，远赴京城洛阳朝贡，途中白狼王等“慕化归义，作诗三章”。然“远夷之语，辞意难正”，朱辅得知后，命通晓“夷语”的犍为郡掾田恭翻译成汉语，又令田恭与从事史李陵将白狼王等归附东汉的夷人首领及其族人护送至洛阳，将诗篇郑重其事地献给东汉朝廷。与此同时，朱辅向汉明帝呈送上疏，详细汇报此事。远夷朝贡并有颂诗呈献，对中原王朝来说是一桩盛事，具有十分重要的政治意义，汉明帝对此极为嘉许，命史官记入史册，即《东观汉记》。根据唐代李贤对《后汉书》的注解可知，《东观汉记》详尽记录了该诗篇的汉语译文和“夷人本语”全文，是一份夷汉“双语”互译文本材料，其中“夷人本语”是汉语记音的记录，汉语译文则是对夷语的对照翻译，而《后汉书》记述此事的史料就是来源于《东观汉记》。作为一部官方性质的东汉王朝“国史”，《东观汉记》在记录本朝重要历史事件时应具有较高的真实性、严谨性和权威性。在《后汉书》成书并广泛流传之前，《东观汉记》一直是人们了解东汉历史的主要资料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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